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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捉緊永恒 --- 梁憲孫醫生

期數: 
2016年01月號
醫生: 
梁憲孫醫生

撰文:  陳秀清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堂
掌裡握無限   剎那即永恒

英國詩人William Blake


疾病、死亡,總為生命設限。壽命再長,不過80、90年光景。多少計劃、成就、心願未了,走到最後,還是要休止,而中途就要被逼離場的,更不必說。尤其從醫的,當經年累月也要面對這種川流不息的生命循環,相信比誰也更難置身事外。

「看你從甚麼角度去看吧!有些病人根本明知是不行的,但你竟然救得到的話,那便已經是賺了。就算救不了,病人的家人還是會感激的,而你,也陪他走了人生最後那程……」

回望30多年前血癌治癒的百分比,一、兩成是常態。數字之低,幾乎等同絕望,仍銳意投身其中,除了認為自己EQ足以應付,也因為「覺得這些事情總要有人做」。而盼到最後,意想不到的是:「愈來愈大鼓勵,因為愈來愈多好的藥物……現在超過五成病人都能醫好。」別人以為不可能的,竟又超額實現。

「我覺得做人要有個希望……留得青山在,可能遲些又有新藥推出呢!」任憑對手再橫行,跟血液腫瘤對決經年的梁憲孫醫生仍然不知哪來的樂觀。

但當你像他一樣,如  炬目光,總能投放到漫無邊際的未來,剎那便足以成就永恆。

 

是最遙遠的事,甚至遙遠得要由下一代,或再下一代見證成果,但艱難的拓荒開墾工作,還是要由這刻開始,步步開展。

「你不開始就永遠沒有,但你一開始卻未必看得見成果。你研究要有這樣的心態,這不可以是個自私的事業。」

說的是探索亞洲淋巴癌發病與遺傳基因關係的先導研究計劃,而造就的正是梁醫生86年自英國讀畢專科,回歸港大時著手建立的病人血液樣本及骨髓資料庫。

「那時病人來看病,我們自己便會開個檔案,收集血液樣本,有骨髓就留骨髓,放進冷藏庫儲存。當時所有事情都沒有想得很實在。」

直至5、6年前,他跟美國國家癌症研究所一位分子流行病學教授閒聊,談及癌症預防。

「我們一直也覺得,去到最後,所有癌症也要預防,才能處理到,患癌後才來醫都是難醫的。問題是大部分癌症就算可以預防,其實也不是很直接,而是間接的例如少吃紅肉、戒煙酒,都還不是很到位,不像傳染病,能打疫苗預防那樣直接。」


預防永遠最難

預防永遠是關鍵,但永遠最難,而且必須先掌握病因,否則便防無可防。

「癌症常有個概念就是:成因一定是遺傳加上後天。但遺傳又不完全是先天,否則父母有癌症,子女必然早就有癌症,不會等到年紀大才有。所以現在醫學界也覺得後天的成分多些,但其實又不完全是後天,例如吸煙的也不是每個也有肺癌,只是患癌機會高很多倍;帶乙肝病毒,也不是每個也會患肝癌。所以後天是個主因,但亦有其他因素,例如有些遺傳基因,會令人吸煙後容易有肺癌,現在大家也是走這條路,在談這方面。那麼,淋巴癌病人的遺傳基因又有沒有甚麼獨特變化?跟正常人比較,生活習慣又有甚麼分別?」

由是開展了一個名為AsiaLymph(亞洲淋巴癌)的大型研究計劃,以淋巴癌患者為研究對象,抽血並進行基因排序,再比對一群年齡、居住地區相若的正常人的基因、生活習慣。

不論結果如何,大前提是:必須有大量病人個案。

「研究跟內地醫院合作進行,而做之前會先進行一個先導研究計劃,掃一掃(描)病人的遺傳基因有何特別。原來我在冷藏庫裡儲了幾十年的血液樣本,終於用得著了!」


昨日因今日果

研究所需的基因,並非腫瘤基因。

「腫瘤的基因變化是後天的,也就是本來不是腫瘤,而是基因變壞才變成腫瘤。我們要的是血液裡正常細胞的基因, 即父母賦予的。很多人留下腫瘤的基因樣本,但就沒有像我一樣留下病人正常的血液樣本。如果我今天要做研究,就要每個淋巴癌病人也開始抽血,但因為我冷藏庫裡已有一千幾百個是10年前的,就不用再儲10年,研究很快就能開展。所以有很多事情,以前開始做時是不知道的,這些『因』是要以前種下的。」

正如91年由梁醫生發起的「救救小哥頓」行動,最終促成華人骨髓庫的建立。這個「果」,當初亦非行動的「原意」。

當年患有家族性噬紅細胞血病的16個月大加拿大華裔男童吳品宏(小哥頓)來港尋找合適骨髓作移植,全港發起「救救小哥頓」行動,短時間內便獲港人響應,收集了16000個血液樣本,雖然最終仍找不到脗合的骨髓,但行動卻促成全球首個華人社會的骨髓資料庫 ─「香港骨髓捐贈基金」的成立。資料庫隨後由紅十字會接手管理,現已儲存逾10萬份資料,並與中國大陸及台灣的骨髓庫聯網,為全球華人血癌病者燃起治療希望。

亦因這次拯救行動,令他充分體會血癌治療成本高昂,新藥價錢非一般市民能負擔,而即使移植了合適骨髓,如缺乏有效藥物前後支持,治療仍可能宣告無效。為協助有需要的病者,2001年,他與一些有心人成立《香港血癌基金》,每年籌募的善款以百萬計,令不少病者受惠。


看得見的未来

他彷彿比誰也深明成果總得點滴累積,不能急於一時。凡事由零開始,期間付出的就只有無比耐性。正如他83年赴英考取專科資格,一留就是3年多,比一般的一年更長,為的也是那個只有他才看得見的將來。

「當時一般醫生畢業後3年,便去(外國)考(專科)試,我們部門的一般去一年左右。我是拿獎學金去的,完了(1年)獎學金,對方給我一份工作,我就拿香港的no paid leave(無薪假)繼續做。那份工作的薪金只有香港的1/3,還要自己租屋住,好在又讓我找到一些地方,是專租給海外學生的。」

三年倫敦留學歲月,他既要看症,也要教書、做研究,但卻有機會參與當時香港仍未成氣候的臨床骨髓移植項目、觀摩英國醫生如何有技巧地跟病人溝通。

「告訴病人病情但又不會嚇怕他們,又能給他們信心。既不會自吹自擂,但又不會說到自己太無能,這方面他們真的拿捏得很好。」

與此同時亦深切體會當地醫院某些程序、制度非常繁瑣。

「例如醫生看完每個症,要覆述病情並錄音,然後回信給家庭醫生,再交給秘書打字,打完後再檢查一遍,再簽名作實存檔。想想看一個症要花多少資源?」

然而無論好壞,也令他獲益良多。

「我常問自己,為何要山長水遠過去?為何要花三年在那裡?我在香港學不能嗎?因為 ─ 別人真的有不同的東西!不過別人也有不好的地方,這些缺點也是一種學習。記住別人這樣做是不可行的,你回來就不要做同樣的事情。」

梁醫生坦言讀醫科時,從沒想過自己會投身血液科,只是覺得自己不適合外科,所以應該做內科。「直至三年級,我獲分派做溶血症的專題研習,需在同學面前深入講解,就在搜習資料及解釋的過程中燃起我對血液科的興趣。」最終亦踏上血液及血液腫瘤專科的從醫路。

留英三年,最令梁醫生印象深刻的是:那裡的醫生往往願意花更多時間跟病人溝通。「我們香港慣了看症幾分鐘,看完便走,但那裡的病人可能是坐3個小時火車來覆診,醫生理論上可以看3分鐘便打發對方走,但他們卻願意跟病人聊天,關心一下他的家人,甚至問問他的貓狗如何。這其實是一種互動,病人開心,醫生也開心,過程其實是十分享受的。」


收非金錢可比

這種無形好處,急功近利或只着重賬面利益的人永遠看不見。「你真要計算,我走了那幾年,金錢上根本沒得衡量!因為工資在當地僅夠糊口,連吃件牛扒也要先想一想,因為英國的牛肉是很貴的!」但當中的豐盛收穫,當然亦非金錢可比。

及後瑪麗醫院內科部門主管達安輝教授因部門希望發展骨髓移植,力勸他回港,考慮到倫敦當時有逾百位血液科醫生,相比香港的不超過10位,相信回港後能做的可以更多,他最終還是放棄英國方面的挽留,回港擔任港大醫學院內科學系講師。

「很多事情,我也希望能做好些。」

哪怕治癒血癌的可能,要到30年後的今天,才有令人喜出望外的進展。

「以前(治癒率)是一、兩成,現在不少都醫好了,有一半斷尾……」

從未因等待而動搖的意志彷彿在說:成果或在10年、20年、50年後,不論是否有緣見證,也總會出現。

 

 

 

由梁醫生於2001年發起的香港血癌基金,成立至今14年。透過籌募善款,支持血癌醫學研究、為血癌患者及家人提供全面支援。圖為2002年,基金於尖沙咀海港城舉行聖誕籌款活動。

 

 

 

 

 

91年由梁醫生發起的「救救小哥頓」行動,最終促成全球首個華人骨髓資料庫的成立,資料庫隨後由紅十字會接手管理。圖為香港紅十字會輸血服務中心轄下「香港骨髓捐贈者資料庫」於2013年三年舉行「骨髓捐贈者嘉許禮」,當年共有83位捐骨髓者獲嘉許。

 

每一天也是賺……

50%痊癒,也就是還有50%無法治癒。癌症的生生死死,毋須親身經歷,無端想起,便總令人神傷。

「剛入行時(血癌治療)都很困難,也有醫好的,但百分比低。但我覺得自己可以面對,可以(承受到)跟病人一起走最後那程路。」
毋須搜索枯腸,一張幾天前由病人女兒親筆撰寫的感謝卡,便默默地安放在他鄰房的書櫃裡,在時間的長流中,無言見證:

「謝謝你們一年來,對爸爸的照顧和關愛。你們為爸爸做的一切,相信爸爸很感激。雖然爸爸走了,我們感謝你們盡一切的能力去醫治和關心他,我和媽媽會好好的活下去。」

雖往猶在,雖死猶生,已逝的生命影響現有生命,如能重頭認知,生命的最崇高價值,大概正在於此。

「總之你盡了最後努力,改變你自己的心態,也嘗試改變病人的心態,就每一天也是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