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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捨方得。醫耕 --- 陳志峰教授

期數: 
2015年09月號
醫生: 
陳志峰教授

撰文:  鍾穎嫦

「若你回望從前,每一個經歷都像種子一樣,你沒有那個東西,就不會有後面的果實。凡事是沒有捷徑的。其實每件事都如此,你下了多少工夫,便能收獲多少。」

耳邊響起陳志峰教授說著“Children are our future.(孩子是我們的未來)”,眼前彷彿看見苗圃中一道身影正緩緩彎下腰杆,掬一瓢水澆灌田上。小苗沾露,熠熠生輝,他則帶著滿足的笑容,輕瞇金絲鏡框下的雙眼,期待起未知的收成。


 尋土 -- 赴菲留學 從醫心未變

現職香港大學兒童及青少年科學系系主任暨部門主管的陳志峰教授,除了具備醫生資格,還同時考獲牙醫學博士,原來這得追溯到中學時期的一個決定。從小已立志讀醫的他,當年是培正中學的學生。由於培正中學屬六年制中文中學,若要進香港大學卻得讀七年制,故此若想讀醫便得離港。「當時家境較好的同學會去英美、澳洲、加拿大。家境沒那麼好的,不少都去了台灣。有位師兄建議『香港沒有牙醫學院,不如你讀牙醫吧。當不成醫生,當牙醫也好。』於是我那時便到菲律賓讀牙醫。」

本來六年的牙醫課程他以五年讀畢,畢業時更成為年度最傑出牙科醫學生(FICP, Fed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Dentistry Most Outstanding Dental Student of the Year)。五年間,他發現自己興趣始終是讀醫,於是以牙醫學作為預備科(pre-med)正式進入醫學系。由於部分課程內容重疊,四年制的課程本可縮減一年,結果又一轉折:「我上去教育局(辦理手續),那個人說『你成績這麼好其實可以給你的,但你要想清楚,(課程)縮減一年,有很多地方不會承認。』我被他點醒後,便乖乖將全部課程讀完。我現在是香港醫務委員會(Medical Council of Hong Kong)的Accreditation Committee(評審委員會)成員就知道(縮短課程)真的不行,香港也不行。學醫真的沒有捷徑。」


 火耨 -- 瑪麗逢伯樂 一待廿載

縱然現時任職瑪麗兒科部門主管,但陳教授坦言最初完全沒想過有此發展。當年從外地歸港的非英聯邦醫科畢業生,另需通過甄別試(包括18個月實習)才可在本地執業,而他獲派3個實習地點都是廣華醫院。「廣華沒什麼不好,問題是你只去一間醫院,那裡若不收你,你就沒位做了。」於是在廣華實習半年後,他便寫信申請到基督教聯合醫院,結果卻出乎意料:「他們派了我去瑪麗,我當時真的啞掉!那六個月也改變了我的人生。」

機遇,或許早於某處等待。他於瑪麗醫院實習時遇上後來的第一位上司楊執庸教授,千里馬始得人識。當時任職瑪麗兒科部主管的楊教授,正是邀請他實習完結後正式到瑪麗工作的人,後來又間接促成他成功派往聖朱德兒童研究醫院受訓,更是邀請他轉往香港大學任教的伯樂。完成實習後,陳志峰教授終於在1989年正式任職瑪麗,而對兒科的興趣亦就此植根。當年各部門面對人手流失問題,血液腫瘤部門更沒多少人願意做,於是他被拉了進去,就此開啟了通往兒童血液腫瘤的大門。

醫院當時會支薪給醫生到外國受訓半年至一年,但規定回來後需留下服務三年,部分醫生不願如此,故隨遇而安的他便在1993年得以前往美國,並於治療兒童癌病最著名的聖朱德兒童研究醫院(St. Jude Children’s Research Hospital) 受訓。期間為充實缺乏的研究室(laboratory)工作知識,結果又主動將一年的訓練延至兩年多。

1996年從美國歸來,升職落後於人,他卻認為這些經歷不可多得。「有時你不肯蝕底,之後就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若當初太急功近利,覺得『要綁這麼久,我不去了!延畢我也不幹了!』計算這麼多便沒有了。」正因學習了研究的知識,楊教授邀請他留任醫院三年後轉向香港大學任教及研究,於是從1999年開始,他便正式進入香港大學工作。「做服務時,你會碰到很多你無法解決的事情,得等別人去發掘、跟從他們的腳步。但你若懂得做研究,你就可以自己去發掘一些新事物,由你自己去開展一些新的東西。」歷經十年奮鬥,他終升任教授,其後再一步步當上兒童及青少年科學系系主任、部門主管。他笑言每個經歷都像種子,沒有它,就不會有後面的果實。


 救苗 -- 駕馭苦痛 常存希望

「依稀憶及在我初為人醫的時候,對醫學科技,帶有一種近乎迷信式的信念,當要面對一些無力醫治的病人時,常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甚至難以面對。」以上一段文字,乃節錄自陳教授有份參與編輯,並由香港大學兒童及青少年科學系出版《疾風勁草》(再版)一書的後記。2007年的他,見證某些病童及其家人在逆境中的堅毅不屈與豁達開懷,終使抑鬱一掃而去。2015年的他,則更豁然面對生死,坦言「我們不是神」。

「我是真的喜歡小孩子,小孩子那種童真是很可愛的。孩子是我們的future(未來),父母是我們的past(過去)。沒了父母就像沒了past history(過去的歷史),沒了孩子就是沒了future(未來),其實那個感受是很難過的。」對於患癌的孩子,能幫到的有限,他只能盡量將心比心。「其實我想不能用『明白』這個字,你只能去『試圖感受』,但你其實感受不到那種痛的。他們那種痛是很深的。Children are our future.(孩子是我們的未來)」

「你問一下我的病人就知道了,我巡房的氣氛是比較輕鬆的,也常跟他們開玩笑。人生已經夠慘了,還要苦口苦面進去……尤其我病房全部都是癌症兒童,那就無謂了。」

「小孩子cancer(癌症)治好的機會率其實很高。現在有的(病人)還當上了醫生、會計師、建築師,什麼(行業)都有,他們有時仍會約我出來吃飯。當然也有的過身了,我們不是神……這些都經歷過了。」當捨之時,終留不住。比如生命,再不捨,亦得捨。


 培苗 -- 籲開闊視野 尋醫學真諦

談及現今的醫科生,他說:「很多人都說一代不如一代,一蟹不如一蟹,其實不是的。我一直都沒有這種感覺。我覺得他們是聰明的。尤其現在這個資訊年代,我教學的模式也要改。比如我上課要講的內容,得沒那麼容易在書本裡找到,否則他們沒有誘因來上課。他們一上網,打個keyword(關鍵詞)都學完了,他們都不是『蠢仔』。學習模式已經改變了。」

陳教授認為,社會對年輕人固然有不公,但年輕一輩亦應做好自己本份,不能只用一個標準(prototype)去思考。「很多時我聽他們分享『我想當surgeon (外科醫生),若當不上我一輩子都不開心的,但我分(分派)不到。』分不到那就去別處做啊。世界這麼大,為何不能去美國、英國?」他又經常鼓勵學生開闊眼界,不要故步自封:「Elective(選修課)你去哈佛有什麼用?三十多個人,個個都離十尺遠去看那位病人,人家又不讓你真的做(手術)。反而有的去了印度,『嘩!我做了30個白內障切除手術!』你只是學生而已,人家肯給你試。你想想看,哪個得益?所以現在情況開始不同了,很多Medical student(醫科生)有的去尼泊爾、烏干達去感受。那個世界觀,那個vision(視野)是不一樣的。」

他最想讓學生領悟的,是學醫的真正意義。「Medicine(醫學)的真諦,很多時在Developing country(發展中國家)才能體驗到出來。當年做實習時,我們要下鄉。菲律賓在馬尼拉裡面的醫療是非常發達的,但一離開馬尼拉就很落後。那時我還記得,接生只有我一個人;我那時還是學生,只是intern(實習生)而已。有人破傷風,神經肌肉會麻痹,呼吸不到,香港要用呼吸機。一個農民家庭的母親破傷風,沒錢租用呼吸機,三個兒子就日夜不停用手泵(氧氣),竟然能將母親救活。在我眼中,這是Miracle(奇蹟)來的。你問我珍惜那些經驗嗎?我非常珍惜。」


 護苗 -- 順其自然行 任其知風勁

對於學生,他鼓勵到落後地方磨煉,那麼自己的孩子又如何?陳教授結婚十年才生下孩子,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在香港傳統學校讀書,現於加拿大就讀預備課程,翌年升讀大學。兒子患有自閉症,就讀本地特殊學校。對於兒子的狀況,陳教授倒是看得開:「我們讀醫就知道,(自閉症)沒得改正的了。即你可以改善,但不可以完全改到。我覺得也有好處,阿Q精神地想,That makes me a better doctor.(那讓我成為更好的醫生)因為我很明白家長的感受。所以人生未必每一件事都圓滿,你看人好,人看你好。」他豁達一笑,又再揚起眼角笑紋,言談間透出衷心的釋然。

不說不知,陳教授就讀培正中學時,曾是男子B組800公尺的香港學界記錄保持者。不知是否與遺傳有關,兒子運動細胞亦不遜色,不過他愛跑步,兒子卻愛游泳。「我兒子運動挺厲害的!他游水是冠軍來的。我不夠他游啦。從前會帶他去海灘,現在不敢了。他一發傻勁游了出去,我都沒辦法追上!」說起這件事,陳教授也難得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試過一次在澳門的衝浪池,太太要我帶兒子下去游水看好他,誰知他一下子就游到浪尖處!我又不能叫他,他在游水嘛,注意力一分散就要灌水進去。那裡又大浪又多人,後來根本不知道他到了哪裡去!那個浪還要半小時才停,我多怕他有事!之後他笑到『咭咭』聲跑回來,開心得要死!」

大概多數人都想守護孩子的純真,不忍讓他們太早接觸現實的黑暗面,但陳教授卻另有看法:「我跟女兒會聊得比較深入,人生正負面的事,我在他們小時候就教給他們。因為人生很多時未必黑白這麼分明。我經常說,Forgive, but not forget.(原諒,但不遺忘)不忘記不是要你記住仇恨,而是要汲取當中教訓。」他的愛護,並非將小苗種於溫室中細意打理,而是讓它早早知風之勁,使其於惡劣環境仍能茁壯成長。

陳教授於中學時曾創下男子B組800公尺的學界記錄,而他對跑步的熱愛經歷多年仍未有絲毫退減,至今仍堅持每星期跑步三次,每次跑上五、六公里。


 澆灌 -- 領導之道:知人善用,敢捨方得

當問及陳教授身兼數職如何兼顧,原來道理簡單不過。「我給其他人兩個字—『捨得』。你見我這麼多公職,其實我每逢拿到一些東西,就會推開一些東西。有的東西要Let go(放手),讓給後輩去做。你這樣才能維持到那個動力的。否則沒有捨怎會有得呢?比如我現在當部門主管,那我馬上就要想,我有些什麼要give up(放棄)去compensate(補償)一些時間出來。」

「第二,你一定要放手讓下屬做。一個領導者若不懂得designate(委派),就不是一個好的領導者。成吉思汗去打仗,每場仗都是他打的嗎?那早就死掉啦!你說對不對?你一定得知人善用。」如此胸襟,原來是受到從前另一位好上司劉宇隆教授的影響。「最初是他帶我出身的。他委派工作給我,就放手給我做。所以我學到一件事,就是你得選擇合適人選,然後放手讓人做。若每一件事你都管住,到頭來自己的工作便做不好。下屬也會覺得『你每件事都要管,不如你來做好了。』這就叫做權責。你有責無權就完啦!對吧?我要向你問責,就得給你權力,那你也心甘命抵。若說管理,這兩點就是關鍵。」

「『你什麼都推給人,豈不是不用幹了?』當然不是!Leader(領導者)要負責定下方向,下屬做的事都是方向的一部分,是spare part(備用零件)。怎樣將備用零件合成為一部機器,你就要有一個vision(視野)去看到這件事。這才是當一位領導最需要做到的事。我還得考慮在我走了以後,整個部門接下來會怎樣。若我走了以後,部門會『玩完』,那我也不是一位好的領導者。你應該要找successor(繼承者),維持部門順利運作,seamless transition(無縫過渡期)。」抱敢捨之心,以信任灌溉,將手中的機會適時讓出,這就是傳承。


 養土 -- 橫眉冷對千夫指   俯首甘為「開荒」牛

陳教授現時兼任香港大學深圳醫院兒科部主管,對於深圳醫院的發展,他有此見解:「我們將香港醫療系統的模式帶上中國。現在中國醫療系統瀕臨一個很大的難題,就是醫患關係很差,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什麼都講錢。」說到這裡,他不禁苦笑。「我曾有一個比喻:香港是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但我們有一個社會主義的醫療;中國是一個社會主義的社會,但有一個資本主義的醫療。這才要命!」

「其實辦一所醫院,目標不應用作賺錢。有人說深圳醫院虧損,可我們的目標根本不是賺錢啊。我們遇到很多挑戰及批評,正正是因為我們對內地醫療市場造成一個衝擊。因為這完全是一個新concept(概念)。」

除了受到來自內地的攻擊,本地亦有不少反對聲音,不贊成投放本地資源於此。「其實我們沒有動用本土資源。先講兒科,裡面聘請的全都是一些退休的香港兒科醫生,有的則是從海外請他們回來,但我沒有動過自己部門的任何一位同事。即使是香港大學的同事,(參與計劃)也全屬自願性質。我不會強逼。」

他認為深圳醫院的開設對香港不無好處。「我覺得這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台給香港醫生,有一個exposure(曝光)的機會、去學習、去看。深圳醫院的病人來自全國各地,疑難雜症複雜很多。所以我展望未來十年,特別是對我們本地的醫科教育,這間醫院一定能起很大作用。一些junior(初級)的醫生甚至可以有更多實習的機會。但最重要的,都是要訓練內地一批醫生。他們甚至離開去其他醫院,像種子一樣散往別處。」

「有很多人笑我們,區區一間醫院,怎麼可能改變呢?不過我不覺得是絕望的。你首先開始一個成功的model(模板),再慢慢去develop(發展),我認為是可以的。」

憂國所憂,縱是杯水車薪,他始終相信滴水成河,期望種子散落國土,終有一天開出滿地繁花。收成未可知,而他則繼續盡己所能,努力醫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