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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隨緣的心 --- 曾健強醫生

期數: 
2015年08月號
醫生: 
曾健強醫生

撰文:  陳秀清

 

再圓滿的規劃,或許也敵不過人生的無數意外。

今年2月,得悉恩師心臟科名醫潘昭安醫生猝逝,生前的診所正待接手,經引薦與潘太取得聯絡後,自畢業後一直留守公營、當時還在靜待將軍澳醫院心導管室上軌道,暫無私人執業打算的曾健強醫生,二話不說,就此答允。

「我覺得潘醫生對我有恩,我整條心臟科的路都是他幫我鋪排的,現在想想,我能做到較冷門的EPS(電生理檢查)心臟科醫生,也是他為我爭取的。所以我沒想太多,就做了。」

能否賺回同樣薪酬?未來收入多了還是少了?工時會否更長?還有一併失去的退休福利!一切一切,當時在將軍澳醫院已位至顧問醫生的他,坦言半點也沒想及。\

「我一心只想跟進潘醫生的病人,希望他突然走了,病人也不會頓失所依,潘醫生也不會對病人有所虧欠,可以走得安心……」

從不計劃人生,最愛率性而行。在他眼中,再周詳的計劃,遠不如放眼當下,做好目前所有。

「我做人沒有長遠大計,沒想過做院長、教授,只想跟潘醫生的路走,潘醫生的路就是看症吧!我但求看好病人,開開心心,做到70歲才退休,就很好了……」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說來微妙。原來早在攻讀醫科時,曾醫生對潘醫生教學的氣度風範,已甚為欣賞。

「他當時隸屬政府,是威爾斯親王醫院的高級醫生,同時幫忙在大學教授醫科生,我也是他其中一個學生。他教書很認真,一教就傾盡所有,從不留手。」

也沒想到潘醫生的「慷慨」,竟又「造就」了曾醫生的「幸運」。

「醫科畢業試要考案例。潘醫生上課時剛好教過,深入程度,就等同教授專科醫生。同一個案例,竟然畢業試就剛好出了。我跟潘醫生的答案照樣回答。相信當時考官也覺得:厲害!只不過是醫科生,竟有專科醫生的水平!」

到醫科實習時,猶豫選科之際,卻幸運地在心臟科病房再遇潘醫生,正治療一個入院時心跳只得30多下的心跳過慢病人。

「一個心臟科醫生很快幫病人裝好心臟起搏器,病人回復正常。然後潘醫生走來,用一部遙控心臟起搏器的電腦,開始調校心律,問病人:『你想要多快?50、60,還是70?』調好後,病人就覺得舒服了。那我就發現,心臟科,厲害呀!做內科的工作,也做外科手術,裝起搏器。再看看潘醫生,病人多感激他!就像再生父母一樣。便想,不如跟潘醫生,做心臟科吧!」


獲舉薦入伊院內科

因無意在威爾斯內科從事學術研究,他便聯絡已獲擢升為伊利沙伯醫院顧問醫生的潘醫生,表示有意跟隨。潘亦立即向上司王壽鵬醫生舉薦曾。獲收留後,曾醫生做了一年麻醉科,便轉往內科,及後再 到心臟科,正式跟潘醫生學習,也真正體會他的過人之處。

「最深刻是跟他學裝起搏器,他說:『阿曾,我一定會教懂你,但你要按照我的規矩。首先要觀察我裝機,要看著我做每一步,看懂了我才教你裝。裝機每步要做甚麼,要全跟我,打結、紥緊起搏電線,要如何打,打多少圈,如何拉,要用多大力拉,次序步驟都不准錯,否則我不會教你。』」

就這樣由淺入深,每次學會一點點,直至掌握整個安裝程序。

「教懂了,他說:『記住!裝機,以後都是這樣裝。日後我老了,也就靠你了。』」

當年經潘醫生向上司舉薦,曾醫生終如願投身伊利沙伯醫院內科。圖為90年一眾伊利沙伯醫院內科病房B組醫生於某場合上台高歌一曲,居中者為王壽鵬醫生,其身旁戴粗框眼鏡者則為潘昭安醫生,而後排最右那位,便是曾健強醫生。


未想長遠見步行步

不想長遠,永遠見一步走一步的曾醫生,從不知道心臟科的路該如何走,只管跟著潘醫生的要求完成每個任務。

「在港受訓沒多久,他就叫我去美國受訓、考試,然後就給我報名表,其實我都不知道要如何考,到交了表,才問人:『美國試是如何考的?』」

考試順利過關。再過一段日子,潘醫生又叫他申請心臟基金會的獎學金。

「他剪了報紙,影印資料給我,給我表格,告訴我整個流程。到面試當天,就像我爸爸,幫我收拾所有東西,跟我來一次模擬面試,教我如何答,告訴我襪子、西裝要怎樣穿,領帶又要選甚麼顏色。」

甚至當曾醫生對選擇受訓科目茫無頭緒,曾想跟大隊選擇「通波仔」,也是潘醫生引導他往更合適的道路 ─ 「你不如試試EPS(電生理檢查),學醫心律不正吧!你的性格很適合。」潘醫生建議。往美國史丹福受訓一年EPS,曾醫生最終亦發現這科原來很適合自己。


學成歸來,遺憾潘醫生卻私人執業去了,曾醫生心想,在公立醫院裡,跟他大概已再沒碰頭機會。「誰知他後來真的逐一聯絡以前的學生,問我們在外國受訓都學了甚麼?有甚麼新東西可以教他?甚至回醫院觀摩我們做新手術。」

原來早在曾醫生往美國受訓時,上機前,潘醫生已有訓誨:「之前我教你的,是我那套,我叫你一定要跟;現在你去受訓,就學別人那套,不要堅持我教你那套。到學成歸來,你就是大師傅,到時要發展自己那套,把你覺得最好的,教你的下屬;將來有好東西,也記得教我。」

想不到潘醫生後來當真說到做到,曾醫生深切體會:「我發現他其實也不是那樣固步自封的。」

 


接手診所義不容辭

也就不難理解,及至潘醫生第二次心臟病發突然離世,診所正待接手時,曾醫生何以會比誰也義不容辭。
「潘太本想找些以前曾跟潘醫生合作的同輩,卻發現所餘無幾,也有些因為快退休,都不想投身私營。及後有同事向潘太推薦我,她就找我,問我有沒有計劃,我說:『有!』,便上潘醫生診所,先了解情況。」

潘醫生的病人,大部分也70、80歲,都非常依賴,很多也不想轉醫生,如今潘醫生遽然而逝,潘太難過之餘,更感對不起病人。
未想太多,便一口答應。診所開診那天,曾醫生才深感艱巨任務,前所未有。

「潘醫生已兩個月沒診症,病人都很想盡快看醫生。才第一天,已有20個預約。大部分病人都年長,各有不同問題,但他們對我來說,都是新症!要花時間了解和想想怎樣醫。就這樣由早上10點忙到晚上7點,都沒停過,沒空吃午飯,也沒得休息……」

 


計劃難趕上意料之外

投身公營多年,尤其在那個公營醫生60歲便要退休的舊制年代,不想浪費一身好武功,曾醫生說,自己亦並非從沒考慮過私人執業。


「其實沒有很多醫生真正想60歲退休,尤其是前線醫生。於是我便會想,如果60歲才私人執業,要跟進很多瑣碎事,又要儲夠一批病人,會很辛苦,到有成果時可能我已經老了。所以我不時也會想這問題,但始終沒有實行。」
但其實計劃再多,也往往追不上「意料之外」。

「09年想離開公營,醫院就說升我做顧問醫生。那就做兩年顧問醫生,過一下癮,到時才走吧!誰知過兩年,老闆又突然跟我說,開心導管室吧!我們做心臟科醫生,最想就是有心導管室,做到手術,又救到病人,就很開心!」

本打算待心導管室的團隊、運作上軌道,明、後年才再想去留,未料潘醫生卻先不辭而別。

「心導管室今年剛踏入第二年,其實我是早了走。人生就是,有些不能預計的事,會突然間出現。」
自言做人從沒計劃,亦甚少主動爭取的他,人生唯一的長遠計劃就是:做顧問醫生;而升了顧問醫生後的長遠計劃,就是私人執業。
「我這個人比較懶惰,不去想長遠的,覺得機會到來,就別想太多。不論機會來的原因是甚麼,是傷心事也好,開心事也好,機會來,便做吧!思前想後太多,機會只會白白溜走……」

 

冷血與冷靜之間……

冷血與冷靜,一線之差。作為慣見生死的心臟科醫生,遊走冷血與冷靜之間,曾醫生坦言亦曾經迷失。

「最深刻一次是我做副手,幫高級醫生為病人做心導管檢查。病人有嚴重心臟病,心瓣嚴重收窄,叫他早些做手術,他卻一直拖,拖到病情很差,病徵很嚴重了,才肯做。」

不料心導管檢查才剛開始,當顯影劑注入血管時,病人心跳卻突然停頓。曾醫生當時還在讚嘆自己的顯影藥水打得完美,影象都能清晰顯示。那邊廂,高級醫生已在大喊:「不行了!要幫手了!」曾醫生這才恍然大悟:「嘩!對!病人心跳停了!」


高級醫生當時表現擔心,極為緊張,連急救病人的儀器,也因過分手震而無法操控。曾醫生心想:「犯不著如此緊張吧!」便自告奮勇,幫忙完成插喉,注射藥物、臨時起搏等急救程序,手起刀落,可惜所有步驟完成,急救無效,病人還是不幸死了。

「這是我第一個在手術枱上死去的病人。我心情卻很冷靜,沒事,沒問題。回家後卻覺得:為何我可以這樣冷血?」

及至在將軍澳醫院擔任高級醫生,他遇上一位病人,心臟病發後,心臟功能極差,曾出現心室性心跳過速,需立即安裝心臟除顫器,恢復正常心律。

患者才40多歲,病情一直由曾醫生跟進。他是家中經濟支柱,子女仍然年幼。每次求診,太太總是陪伴在側。

手術開始,病人接受局部麻醉,卻因太緊張而血壓飊升,令心臟衰弱,繼而引發急性肺水腫。泡沫自病人嘴裡噴薄而出,肺裡的水全往外湧,手術煞停,這次終於角色互易,要由曾醫生親手搶救。

「我叫副手取來儀器,幫忙安裝,副手很鎮定。然後我拿起喉管,準備插喉,卻手震。我心想,萬一插不到,病人死定了,我出去,對著他太太,怎辦?」

幾經努力,最終插喉成功,而接駁呼吸機後,病人血氧濃度亦回復正常。但那刻,曾醫生卻如靈魂出竅,整個人呆坐一旁,完全不懂反應,餘下的程序,得由副手幫忙完成。

至此他終於領悟,當年上司所以緊張得無法完成急救程序,正因他與病人是相識的。

「那刻我深深體會,病人的生與死,很多時只在一線間。即使醫生長期受訓,很冷靜也好,有時還是冷靜不了。跟病人很熟的話,更未必可以如此理性,完全抽離。易地而處,我發現,我其實也不是如此冷血的。」

這次命懸一線的寶貴經歷,反令他領悟日後在手術出意外時,應盡量保持冷靜,拋下無謂想法,做好眼前工作。
「雖然我心裡很清楚,如果病人經搶救後,還是救不了,我還是會為此感到難過,因為那始終是條寶貴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