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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生死 只記今朝 --- 方道生醫生

期數: 
2014年04月號
醫生: 
神經外科專科醫生方道生醫生

撰文:陳秀清

 

人腦精密,懂得思考、分析、辯證、歸納、類比、推理,甚至創作,但對生死,卻往往一籌莫展。

「像Jason,一槍打過,頭皮裂開,頭骨碎了,但碎骨竟沒傷及主要動靜脈,隨意切中一條,我就甚麼都做不了!現在卻全避開了(血管),怎避的?」

2010年菲律賓挾持人質事件,倖存的18歲青年梁頌學(Jason)頭部中槍重創,最終甦醒康復。當時任職屯門醫院腦外科部門主管、現已私人執業的神經外科專科醫生方道生憶起親赴菲律賓評估傷勢一幕,亦感歎人生變幻難測,世事每每在掌握以外。

「好像做手術,很多情況我覺得是直路,沒問題的,怎知卻出事;我以為很難做的,怎知卻很容易,最後發現很多事情我其實也掌管不了。」

正如手術的風險數字,0.1%、0.5%還是1%,從來僅供參考。「因為你真的出事就是100%出事了!」數字終究帶點誤導。
「我連自己走出門口,會否跌倒我也還不知道!」

「唯獨是,我能答應你,能做的事,我一定傾盡全力去做。」

世事難測,冥冥中似有安排。

當年跟團隊夤夜作5小時開腦手術,最終成功將Jason救出鬼門關,令方醫生聲名大噪,頭頂頓時被冠上光環。「一切都是機緣巧合,Jason(的事情)其實不是我(刻意)追求的。」手術未算棘手,但傳媒的日夜追訪,全港七百萬市民的期待,律師朋友怪他洩露病人私隱,反令他壓力前所未有,沸沸揚揚大半年,才稍稍降溫。


身心俱疲  早有離意

那年是2010年,他剛好55歲。根據醫管局的退休新制,他可自願退休而毋須給予理由,而當時投身公營醫療逾30年的他,又的確已感身心俱疲,加上至親患病,他希望儘量抽空陪伴,故早有離職意欲。「但想想Jason事件剛發生,做完便走,好像有點那個。怎知Jason的事完了不久,又發生張睿霆事件。」

2011年8月,13歲男童張睿霆於屯門醫院接受顱頸融合手術,由美國兒童腦外科權威Dr. Dachling Pang主力操刀,方醫生擔任助手。病人術後拔喉後出現呼吸困難,缺氧25分鐘後雖搶救成功,但於深切治療部昏迷留醫18日後死亡,死因庭裁定男童死於不幸。「這是我行醫以來的一大憾事。做醫生在任何情況下,永遠希望病人能有好結果,永不想出事。儘管我當時只是助手,但也是部門主管,不能置身事外。一出事,難道我便一走了之?作為船長,卻棄船?不可以的。也就唯有等案件審完再作打算。」死因庭的裁決於2013年5月完成,離職念頭一擱就是兩年。

「Jason的事不是我所求,但張睿霆的事又令我學會謙卑,證明很多事情,我根本掌控不了。」


欲去還留  得着更多

轉戰私營市場的心思其實早在95、96年躍動。「當時腦外科師兄陳思堂醫生鼓勵我私人執業,我已考慮了一段時間,心想,在公立醫院都做那麼久了,不如出去吧!其實連辭職信也遞了。」就在遞信過後,他內心掙扎:「其實我辭職的目的是為了甚麼?為了有更好收入?還是為了順從神的心意?那刻我是糾纏不清的,所以感覺有些不自在。」苦思數天,他自覺仍未是時候,也就直接向上司收回辭職信,也推卻了師兄的好意。

「那時想走而沒走,現在回想,我一點沒後悔,因為某程度上也得着很多。認識了合拍的同事,開展了一些本來沒有的工作,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事。」

留守屯門醫院,他自98年起引領團隊透過手術,治療本港的腦癇症病童。及至2005年,屯門醫院更成為首間成立跨部門團隊處理腦癇手術的公立醫院,由腦科、精神科、放射治療科等專家定期開會商討個案,尋找腦癇致病根源,再以手術切除腦部異常組織。由2003年起至今,11年裡,團隊已為近60名腦癇病人完成手術,當中近七成患者病情好轉,減藥及停藥者更各佔一半。


本為配菜  卻成主菜

傳統腦癇手術術前牽涉繁複診斷程序,當初原來並非方醫生的目標所在。87年任職伊利沙伯醫院,進修假期(Study leave)期間,他於加拿大隨神經外科權威Charlie Drake學習治療腦血管瘤的開腦手術,但學習不久,醫學界卻冒起可免開刀的血管栓塞手術,風險甚高的開刀手術漸不成氣候。

「過程中,其實我也學到其他學問,例如看到腦癇手術如何進行,手術過程要如何監察。」

那時用以診斷腦癇症的腦電圖檢查,患者頭部左右兩邊需各插入5根硬針,以測量腦電波活動,捕捉腦細胞的異常放電。在熒幕仍未普及的80年代,這些異常的腦電波走勢會印在紙上,想想長達十多小時的腦電圖紀錄,堆起來已夠嚇人,要分析更是耐力考驗。「我就想,這疊紙找誰來看?你別預我了!」但觀摩腦癇手術,卻令他大開眼界。隨著屯門醫院在手術治療腦癇方面慢慢建立口碑,跨區轉介個案日漸增多,治療兒童腦癇最終竟成方醫生的「終身事業」。「(腦癇手術)當時我當是Side dish(配菜),本想吃牛排,但卻看到沙律,最後發現沙律,正正是你將來的主菜。」

當年欲去還留,今年3月,將近60歲的他還是選擇「提早」離開投身了30多年的公營醫療,夥拍舊同僚私人執業。「當然是否做到60歲,是很多人也被逼問自己的問題。但無論我做得如何,醫管局的架構亦不容許我做下去。就算去到一個極端,到了退休年齡,再留任多一兩年,做到也好,我最終也是要離開的,那倒不如給些時間自己先熟習外面的環境吧!」

 

死生契闊  永不由人

好比時候一到,該發生的終會發生。死生契闊,從不由人。

「曾有位病人逛街途中,樓上有人跳樓,他走避不及,就這樣被壓個正著;亦有小朋友意外從16樓跌下來。結果被壓那個,半身癱瘓;小朋友則在中途被晾衣架卸一卸力,輕傷,最後康復出院。」

「十多年前,一個未滿月的女嬰先天頭骨相連,頭形很小,腦部幾乎無處容身,眼耳口鼻亦只有僅餘空間生長,除了呼吸困難,吞嚥有問題,眼睛無法合上,長相亦異常。我幫她用手術鬆開頭骨,回復正常儀容。但因為一開始,父母已被她的容貌嚇怕,決定棄養,女嬰最終被送往孤兒院。期間她父親亦曾探望,無奈夫妻往後還是離婚收場。」

及後,女孩接連接受多次由骨科醫生操刀的手術,以分開與手掌黏合的鬈曲手指。術後,女孩努力練習寫字、拿筷子。就在女孩6歲多,方醫生親往探望時,她已急不及待,自豪展示自己努力的成果。「我說,很好!妹妹你衝破自己,懂表演給我看,即你承認且面對,也就是克服了心理障礙,非常好!」經評估後,女孩智力正常,可入讀正常學校。「如無意外,她應在港島區讀正常學校,今年應該19歲了。」

結局再也圓滿不過。

「遺憾是,我能給她正常容貌,但卻不能還她正常家庭了。」


放下得失  好壞全收

想想以往所以被壓力折騰得無法喘息,原因正在於自己把得失捧得如天高。

「年輕時覺得腦科手術很大挑戰,所以甚麼壓力都放在自己這裡。成功的,我很開心,卻發現開心並不持久,但失敗了卻會不開心很久……」

終於,他學懂放下。

「醫一個人,怎樣才算成功?你把腫瘤割出來那刻?還是病人離開手術室後能完全醒來?是他能離開深切治療部,手腳都可活動自如?還是他出院了可以上班,才算成功?正如你栽種時很辛苦,到收割時是想開花?還是結果?我就覺得收割時,當知道病人去了哪裡,例如去了孤兒院,沒了父母,這個結果可能我如何也要照單全收的。但問題是,遺憾中,我知道她思想正面,能衝破自己,可以在正常學校讀書,這樣我覺得便算圓滿了,是真的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