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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執。緣生緣滅 --- 伍百祥講座教授

期數: 
2016年04月號
醫生: 
伍百祥講座教授

撰文:  陳秀清

 

"For life and death are one, even as the river and the sea are one."
「生和死是一體的,就像河流和大海本是同源一樣。」

黎巴嫩詩人 Khalil Gibran


落差極大,卻是赤裸現實。本該充滿新生喜悅的產房,籠罩其中的卻是死亡的陰雲,沒有一刻不在靜待肆虐的時機。

早產、感染、體重過輕、肺透明膜病、心臟病、壞死性腸炎、窒息、腦癱、嚴重腦出血……等候新生命降臨的屏息靜氣,不求兒女成才但求他們活得快樂的卑微心願,父母有父母的期許,死神也自有「目中無人」的計劃和打算。

「人是有壽命的,我們不是神。現在的科技就是發展到這個地步,有些病人救得了,有些就盡了力也救不到,亦都沒辦法,這個一定要接受。」

留守生命未知的起點或終點,檢視廿多年來跟死神爭奪或無奈必須放手的小生命,中大兒科學系伍百祥講座教授早早明白死生有時,人為干預不了,只要自問曾經盡力,能不能多吸一口氣,是定數,與人無尤,也是大自然的規律。

「我常跟(早產嬰的)父母說,最重要是:千萬不要內疚,尤其是媽媽。嬰兒早產、患病,甚至死亡,完全跟媽媽無關,家人不要責怪媽媽,媽媽自己也不應內疚……」

在生命誕生的歷程中,生死本就同源,生,可以那樣遙遠,死,又可以如此接近。

既能接受十月懷胎後生之必然,何妨學習接受死亡的無可避免?

 

「盡力救,是最重要的,盡了力也救不了,我是心安理得的。」話音清脆利落,但「心安理得」畢竟不是一天練就。


生命真相令人心灰

在港讀畢中四後赴英留學,數年後讀醫,並在全英最大的腦科中心臨床見習,短短兩、三個月內,見盡罕見病例,伍教授當年原意日後投身內科。到真正接觸內科工作,才發現一切原來不如預期。

「很多心臟衰竭入院,入了院醫不好,又出院,出院不足10天又入院,還是醫不好。當時剛好冬天,忙到不得了。那些病人,大部分是老人,整個病房也是,常常也要做心肺復甦。因為老了,入院時,壽命就差不多了。」

看著病人一個一個被送進來,自己做盡所有,生命依然無奈終結,他當時極感心灰。

「雖然這是fact of life(生命的真相),但另一方面又會覺得:不是吧!竟然會是這樣?」

 

 

2010年獲仁安醫院邀請加盟擔任副院長,協助統籌深切治療部的開設及運作,未料半年後他卻回歸中大,重拾兒科工作。「由2009年開始,考慮了一年,覺得自己該有新一頁,亦覺得私營醫療很吸引。」但後來卻發覺送進來都是病情較輕微的嬰兒,注射抗生素便可康復,自己最擅長的早產嬰及深切治療相關技能無從發揮,唯有回歸中大。「(離開時)我告訴院長是Timing問題,全部錯都在我,這個決定,到我老一些才做,或許會更好。」圖為當年他離開仁安,為他餞行的同事送給他的Q版畫像。


 

機緣巧合投身兒科

一個當值的星期五晚上,正在醫院忙得暈頭轉向,卻接到鄧迪大學醫學院兒科教授來電,邀請他加入兒科部門工作,且毋須面試。原來伍當年的醫科畢業試成績出眾,令教授留下深刻印象。

「這真是機緣巧合。剛好我又忙到天昏地暗,人感到很迷惘,又剛好有電話打來,他叫我下星期一回覆,接受的話,就給我一份工作,為期一年,當時就覺得不如試試吧!」

這一試,就如消失的歲月,回不了頭。合約完結,他亦曾寄應徵信往不同醫院的內科、兒科,結果有面試回音的都是兒科,一切似有定數。

輾轉任職英國利茲大學、英國倫敦大學聖巴塞洛繆(St. Bartholomew's)醫院醫學院,但一直對早產嬰下丘腦、垂體、腎上腺軸功能等極感興趣的他,要到80年底、90年初投身新生兒科,才跟這門學問有更近距離接觸。

「當時很多BPD(肺支氣管發育不良),沒有治療方法。到80年代尾,起初用抗生素治療,無效,便建議用類固醇,怎知用不了兩天,(早產嬰)便可以拔喉。對類固醇在早產嬰身上的應用,就開始感興趣。」


放下所有自英返港

留英近20年,因父親患病,93年,他放下英國所有,回港擔任中大兒科學系高級講師,後升任為講座教授及系主任,由此展開新生兒的相關研究。

「頭10年大部分也是有關類固醇的研究,由下丘腦、垂體,一直往下至腎上腺,研究整個腎上腺軸如何分布和分泌,最後發現腦下垂體是正常的,分泌的荷爾蒙也是足夠的,只是腎上腺接應不了,演變成很多併發症出現……」

「給了很多強心劑,無效。給水、藥物,也無效,直至給了很小劑量類固醇,人便精神起來,血壓也突然穩定。我們做了很多這方面的研究,現在終於知道,早產嬰如用其他藥物穩定血壓無效,便應及早考慮用類固醇。」


壞死腸炎依然致命

令新生兒死亡的眾多因素中,嚴重腦出血能靠控制血壓、肺呼吸等減少;肺透明膜病引發的呼吸問題能靠藥物、無創傷呼吸儀器解決;感染可靠潔手、增加人手等有效預防,唯獨是壞死性小腸結腸炎,歷年來治療方案依然毫無寸進。

「或者因為現在很早產的嬰兒也能生存,生存到一個地步足以開始患上壞死腸炎,現在壞死腸炎雖然較以往少,但致命個案仍然會有。抗生素、腸切除、開刀植入中央靜脈導管……不少方案都有機會增加感染,所以壞死腸炎到現在依然足以致命。」


搶救與否?That is the question!

藥石無靈,死亡並非唯一結果。不幸可能還包括:殘障、智力嚴重受損,甚至長期臥床,變成植物人。由是觸發伍教授思考:基於甚麼準則,父母、家人或醫護人員應決定搶救或不再搶救一名早產嬰?

「例如有甚麼標準,會令他們認為搶救只是延長痛苦?醫護人員跟父母的接受程度又有何不同?」

為尋求答案,2009年,他跟團隊展開了這項有趣的醫學倫理研究,於訪問(interview)列出早產嬰的不同狀況 ─ 殘障、精神受損、終生臥床等,請受訪者按接受程度排列次序。然後,再按情況好壞排列次序,即他們認為哪種情況較好或較差。排列完成後,便再多加一個選項 ─ 死亡 ─ 給受訪者,請他們按個人想法,將之安插其中,排第一,代表覺得最差的情況是死亡,如此類推。研究結果出乎意料:

「我們發現:早產嬰父母接受程度較醫護人員包容,能接受多些殘障;而有信仰的人,亦更能接受早產嬰殘障、精神受損、終生臥床等。」


不同角色不同角度

不同角色自有不同思考角度,選擇無分對錯。醫護人員考慮的或是嬰兒勉強存活的痛苦、殘疾對父母造成的身心折磨、醫療負擔等;父母着眼的則可能是十月懷胎的感情牽繫,難忍骨肉分離,也就不介意終生付出無條件的愛。

「該不該搶救,不只是我們(醫護人員)決定,父母也有發言權。醫護人員不應該認為嬰兒是植物人了,父母還不肯中止深切治療,就是大錯特錯。」

當知明知難為而為的,永遠大有人在。

「有些人的接受程度很高。我見過有父母明知孩子會嚴重殘障,仍肯用心照顧,或許是因為信仰,或許是本身性格。那醫護人員日後向家長提出建議時,不妨想想該用甚麼態度。」


生命殞落瀟灑放手

一息尚存,就為生者努力。凡能盡力做好的,他通通執著、上心。

非典型肺炎肆虐的那些年月,威爾斯醫院嬰兒科病房接收了兩名由沙士媽媽誕下的早產新生兒,就算跟嬰兒科病房樓隔兩層的8A內科病房已爆發疫情,自己不幸受感染的想法仍未及看見新生嬰兒無人探望如此令他傷感。

「當時醫院根本就不准父母來看,怕感染。看到新生嬰兒沒人探望,我自己也很感觸。」

但當竭盡所能,仍未如人意,生命殞落,他卻能瀟灑放手。

「我不會失落。有時看到父母不開心,反而令我也不開心,不是因為自己搶救不了,而是因為他們始終無法接受事實。」

「或許全部都做對了,但還是有某些原因令嬰孩早了出生,出現併發症,救活不了,也都沒辦法。責任盡了,就該心安理得,不用怪誰,也不應內疚,我想大家也要明白這點。」